分类目录归档:一把辛酸泪

十年难圆扑克梦

打开笔电,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似乎有一肚子的话,又似乎没有一句说得出来。于是思来想去,按正路,还是决定从我对扑克的回忆开始。回忆开始,像劈里啪啦的大火一样明晃晃又热辣辣,收拾不了。

从我接触扑克开始,已经十年了。一切好像都还没变。

恍惚能回忆起来的是,一如圈中乌泱乌泱的善男信女,我对扑克最初的了解全部来自于1998年那部马克达蒙和爱德华诺顿主演的《Rounders》。这部扑克题材的电影讲述了一个法律系学生如何在扑克桌上与自己理想博弈浮沉的故事,虽然现在看来,这里面有关扑克的内容大部分都显得有些幼稚,但其中所描绘的美国扑克丰富的历史底蕴和游戏本身夸张的戏剧冲突就足以让每个因戯入局的牌迷们永远为之津津乐道并奉为经典了。

于是在2010年一个百无聊赖的夏天,我在宿舍点开校内网博雅互动的网页版扑克游戏,算是正式开启了我与扑克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像往常一样,在自诩习得游戏窍门掌握一定优势后,我毫不犹豫地向每一个曾经、正在,或我认为将来身负赌博恶习的小伙伴们安利起这项全新的西洋赌戏。在介绍完易学难精的游戏规则后,我向众人推心置腹地说,真的男人,就要像周润发一样戴着墨镜梳起油头,嚼着巧克力微笑着向对手说梭哈。当宿舍攒动的人头开始推搡着向桌前涌动,人群中不时传出一声声操你妈比,这时我知道,那些港台赌片在这一刻像虚拟实境般在众人脑中开始集体泛滥具象。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小卖部的巧克力销量突然激增,长头发的男生开始几天几夜的不洗头。自此,惯蛋迷靠边滚蛋,斗地主黯然神伤,UNO被充当带色的筹码,扎金花沦为土炮的消遣,三国杀降级下放成了流入三流宿舍的标配,连国粹麻将也因未能及时完成各舍规则统一而被众人借机搁置。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于是就这样尘埃落定尽归扑克。2010年7月11日,伴随着世界杯决赛终场哨声在约翰内斯堡的夜空吹响,余音绕梁,斗转星移,影响一整个时代的大赌局悄无声息又轰轰烈烈地在地球另一端那个昏暗的宿舍里开始了。

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仿佛在牌桌上重新演绎了人生。

于给力总是双唇微张呆滞地坐着,然后在众人的提醒下回神向前方的加注回应,他看一眼手牌,一边大喊一声哎呀这么好的牌不玩可惜了,一边又双唇微张着呆滞地将牌扔向牌堆。我曾偷看过他扔掉的那些所谓好牌,委实烂牌。但这又着实令我对他大智若愚的造型肃然起敬,原来这,就是Poker Face。

刘开开由于仍未脱离扎金花经年累月的青春孟浪而不断试图将扑克玩成另一个游戏。在这个过程中他永远只有两种状态,一本正经地诈唬和虎视眈眈的抓鸡。刘开开所有的疑惑只在于选择处于何种状态,而无论他怎么选都足以令牌局以他为中心迅速形成局点,等于说他不是每局牌的起点便是终点。大起大落间,刘开开享受着重复买入的青春孟浪,这多少透着他和他扎金花最后的倔强。

Once Upon a Time in #426 (刘开开/于给力/汪若海/陆太远 – 2010)

当然,这里面最难缠的哥们儿还是汪若海。说他难缠并不因为他打牌难缠,而是因为他活着的目的便是为了与我战斗,他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成为我的羁绊,他为喝大本身而喝大,也为难缠本身而难缠。任何一场牌局在他眼中都只是与我的单挑,任何一种成功他都在谋求以我的失败作为基石。汪若海挺起肚腩吸上一口金南京,对着我犬牙交错面目狰狞地说,「老子专注干你(南京话此处念lǐ)二十年」。虽然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清楚我的哥们儿这么做的好处何在,但只要有他这种惺惺相惜又稳若磐石的干扰因素,就足够令我感到无比难缠又伤透脑筋了。

在那一场场战斗中,我们急了,tilt了,疲了,死了。顺应时代的改变看那些拙劣的表演,反复上映一遍又一遍捶与被捶的人生。没错,我第一次感受到,玩扑克,仿佛经历了整个人生。

这样的各种牌局在众人毕业四散东西后也旋即宣告终场,但我没打算抛弃它。在这之后大部分的时间里,扑克成了我在世俗泥沼中迷途忘返的精神寄托。在2011-2012年,我曾参加过两场野鸡比赛并交了些古怪好玩的牌友,但扑克仍未成为流行消遣的现实让我觉得不甚满足,于是我注册网络扑克室成了扑克之星的会员。在这个过程中,这个连结全世界扑克玩家的网络断断续续地陪我度过了好几年无比安静的时光,我开始了解扑克真正的魅力,开始了解扑克是一项心智运动。更为疗愈的是,它能让你了解最真实的自我,它能让你学会资金管理的真谛,也能训练你I/O信息的能力。突然间人生中所有的套路都在方寸间淋漓尽致,这让我愈发觉得真是个好游戏。要是能让更多华人了解它,接受它,那就太好了。

当然,我也不曾忘记鏖战在Venetian那些25/50桌旁历历在目不眠不休的夜晚,有的人慢条斯理假装成弱不禁风,有的人巧舌如簧永远在滔滔不绝,有的人壁虎漫步只为了等待戈多,也有人心浮气躁偏执般疯狂操作,等等等等,不再赘述。无论男女老少高肥秃瘦还是来自天南海北世界何方,所有人都只因一个共同目的而聚首牌桌,那就是没完没了的拙劣表演和捶与被锤。如果把我的现金局战绩刻画成一条盈利曲线,那会是如汪若海般的犬牙交错与面目狰狞,这证明大多数时间我是被锤的那一个。突然间人生中所有的得失都在方寸间淋漓尽致,这再次让我愈发觉得真是个好游戏。要是能慢慢习惯捶与被捶,战胜它,那就太好了。

2015年我加入了扑克之星现场赛事团队,扑克在我的生命中开始以另一种形式共振,这种共振产生了许多微妙的化学反应。我开始以从业人员的身份系统地去了解它的历史和发展轨迹,也学习到许多作为业余玩家未曾染指过的专业知识。当然,你可以说作为一名扑克玩家我仍然相当的业余。但在我怀着一股为世间万物寻找意义的热情,一厢情愿地在每一场比赛留下我一个个任劳任怨的背影,这多少还是为我实现了另一种形式的经验积累的,即便至今我仍无法与一名优秀的业余玩家划上等号。突然间人生中所有的辛酸都在方寸间淋漓尽致,不用问,这让我愈发对这个游戏爱个没完,要是能由此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玩家,纵然业余,那也太好了。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常常要与这些衷于锦标赛的职业和业余的牌手们打交道。规律上,首先那些年纪大些的相应经验和水平也高些,且对牌桌上的人情世故通晓自如;岁数小的年轻小伙子们永远是焦点,充沛体力与先进打法是所有人的天敌;然后漂亮姑娘们也还不错,由于比赛是一个比谁犯错少的游戏故而气势上的差距完全可以用高冷激将或魅惑诱敌而弥补过来。唯一让我头痛万分的是那些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左右的男同胞们。他们对演技和牌技都不甚钻研,却总爱在受挫后振振有词又强词夺理,俨然一副汪若海般吊儿郎当的样子。与之相对应的,我对他们却从来都是特别以礼相待,这不光因为我有我异于常人的职业素养,还因为我根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在这段不长不短没日没夜的日子里,我也迅速结识了形形色色的扑克玩家并成为朋友,有的爱发牢骚、有的恬静文雅、有的活泼乖张、有的猥琐闷骚、也有人大名鼎鼎、还有人深藏不露、更有人义薄云天、又有人风流倜傥,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即便我已能够接受其中大多数人应该不再能记起我的事实,但还是不得不说我为曾对某一撮玩家团体保有持续的影响力而倍感自豪。这种持续的影响力以一种相当经济的形式具象化,临床上表现为,当那些富贵的玩家们需要解决生理需求时我总能适时地陪伴左右。不要误会,我指的是蹭饭。也可以误会,因为主赛时玩家派对那些声色犬马的放纵与充满酒精味儿的social,一直是我们作为组织方大方展示资本主义优良传统的约定俗成。

由此导致的结果是,在没完没了的工作十几个小时后是紧接着没完没了的觥筹交错与大快朵颐,所有人回巢休息三四个小时后,继续十几个小时的比赛和紧接着没完没了的觥筹交错与大快朵颐,直到比赛整个结束,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找红牛做赞助商得有多么靠谱。由此扑克之星永动机式的比赛体验很快在扑克圈中享负盛名,尤其是那些初次外出比赛的国内新手玩家们,归国发出「这帮人都是嗑着药在搞比赛」诸如此类传谣式的感叹,就愈发吸引更多不明真相又鬼知道是否心怀鬼胎的新手玩家们跃跃欲试心向往之。我对这种蝴蝶效应报以理解,也不忘提醒这帮不安好心的傢伙扑克女玩家的比例还是真的有点少的。

未等如火如荼的线下比赛遭遇牌照续约的铁锤,中国的线上扑克也迅速随着约局模式的擦边球创新粉墨登场,互联网能量井喷式爆发,线上约局一时蔚然成风。然而这并没有给我们的线上业务送来任何一丝温暖的东风,旷日持久的合规问题除了能令我们在道德高度上自我标榜与不断完善,根本无法允许我们在事实层面上推动中国内地市场任何形式的推广,等于只给挖战壕却不给开枪或白刃战。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合规的线下比赛办的如火如荼来增加自然曝光。你要问这是为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俺们只靠品牌就能实现nature growth。但如果你还要再追问这是为什么?全公司都他妈是在为法务那帮讼棍打工这事儿,打死我也不说。

这种自上而下的掣肘令我在2018年专攻线上业务时心生不快步步维艰,心中有谱,却手上没劲,做少了总觉得欠缺打磨,做多了又实在味同嚼蜡。但除了能够延续贯彻龟缩蛰伏和稳如老狗的市场策略,我又委实对这个宁可满目疮痍逼良为娼却不愿为监管出任何一分力气的中国市场难以抱持任何期望,这我老早就明白透了。然而在这一点上,公司对中国市场的期望之大显然无法与自身实际能力圈之小相形契合继而做出明智决断。他们无法相信,无法相信中国这个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不能像其他辖域一样被一视同仁,无法想象非常市场唯有非常能耐与非常手段者方可取之。总之,只要沾上中国,再有能耐的鬼佬也顿时阳痿踟蹰,变得像左胶民主党一样显得十足外行。若非如此,我也不用一遍遍不厌其烦却又完全无效地在公司的官僚推搡中浪费生命了。这除了让我明白自己有多么人微言轻,还让我更加坚信,全球化,果然不靠谱。

在这个时段中,我唯有闲庭信步般地穿梭在借着东风异常成功的中国同业中拜学求经,不厌其烦地吸收他们一波波自大偏狂的变现故事和没皮没脸的暴富生活。于是在这无穷无尽的研讨中,我开始学会了归纳和总结。首先是数量不多但实力极好的几家老牌华人博彩公司,从整体上看总像肩负着替中国输出价值观的责任;其次是一些坐标零散鲜少出镜侨居海外的华裔博彩个体户,他们通常好为人师又爱故弄玄虚;然后是数量众多自认中流砥柱三十上下的互联网转业者,除了擅长夸大空谈还颇具野心,因为他们普遍坚信自己可以颠覆产业然后反向洗白;最后还有那些个四十开外的组头式人物,在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后崇尚跟对老板不劳而获的伟大思想。总之,他们深处中国互联网黑产最核心的漩涡,也因此更加为富不仁并期待在人间扬名立万。这一切,似乎离扑克遥远起来。

然而这一切又能远离多少呢?科技的进步除了让线上扑克成为伙牌与机器人的天堂,还让黑吃黑形成了一条条常人无从窥探的产业链。冲破技术的牢笼,打碎道德的枷锁,线上扑克无可避免地被肆意荼毒和丢在地上任人蹂躏,一个充满竞技精神的智慧游戏,变成了一场场纯粹的赌博和一个个十足的骗局。林林总总,不再赘述,以免老泪纵横痛心疾首。这一切,当真离扑克遥远起来。

当文化和旅游部的红头文件飘然落下,当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横幅传单开满山冈。我闲庭信步般地穿梭在曾借东风异常成功的中国同业中提醒他们,华人的德扑梦很快就要被铁锤砸地稀烂了,下车步行吧。首先是老牌华人博彩公司,言之凿凿地认为在中国梦没有实现前德扑梦不会覆灭;其次是侨居海外的华裔博彩个体户,神色慌张地坚称自己今天看见了中国外派的便衣国安;然后是三十上下的互联网转业者,正在忙着订往回国的机票,他们坚信自己在国内找到了新的业内商机并审时度势地向我顺势发出合伙邀请;而那些个四十开外的组头式人物,草草收起沧桑转而语带真诚又略显诧异地对我说,咦你的看法跟我老板一样哎。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现如今,无论是博彩公司华裔个体还是中年组头们,无论是赚的盆满钵满还是小富即安,都已早早埋单离场继续隐姓埋名的生活,徒留三十上下的年轻劳动力们继续在江湖谱写那些似是而非的惨烈传闻,与自己脆弱不堪的钱包和肉体相比,他们的灵魂显然无坚不摧。

2019年10月2日,扑克之星的母公司TSG卖给了帕迪鲍尔必发的母公司Flutter,虽然从行为上不露一丝端倪,但我知道法务的讼棍们一定会告诉新的董事会,在这个风云诡谲的当口千万别站在那些即将陷入疯狂的监管机构对立面,当然这也能让他们永远有事可做。

2020年9月1日,扑克之星正式退出中国内地。但从现实角度出发我又异常支持这个决定,承认这点我也不会感到丝毫的羞耻,相反我非常的坦然。这话听起来可能没有那么点儿担当,但我总觉得,比起起身说不扭头转身坚决离开,无力改变现况软弱无力地跪着才叫没有担当。但令人感到抱歉的是,受地缘政治风险加剧的影响台湾市场竟也不可避免地跟着一起陪葬了。对此我向台湾牌友安慰道,不用担心,只是扑克之星结束了,而扑克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台湾。

从我接触扑克开始,竟已十年了。一切好像又全都变了。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没开始就是没开始。我突然想起公司的Slogan,「We Are Poker」,扑克之星也许是一代扑克人共同的回忆,但人们早就对它不再保有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家公司从来就不是扑克的全部,它只是包含与被包含捶与被捶的关系,它完整了扑克,扑克完整了我们。但我还是相信,随着扑克之星的离开华人玩家中仍然有人不免如我这般抚今追昔,即便这样的人已经不多。当我们回头重新品味定义自己曾经走过的扑克之路,除了那些丰碑礼赞经验教训外,对于时代的回忆至多也不过令你我在记忆深处得到些许牛逼哄哄的顾影自怜和不为人知的伤感与美好罢了。于是我开始本能地有点相信,扑克并不是选择离开了我们,而是选择存在于它应该存在的地方。继续向前追寻,你的真诚就躺在梦开始的地方。十年,回忆起来似乎还很近,又实实在在的遥远了,我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经历能把这十年时间填满,逝者如斯。

开着笔电,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似乎有一肚子的话,又似乎没有一句说了出来。于是思来想去,很矫情,还是决定将我对扑克的回忆封存。回忆封存,像水底下拍的照片一样有泡沫也有虚影,渐渐下沉。

很多年前我问汪若海专注干我二十年的意义何在。他说,「专注,就是一日,接着一日」。我喜欢这个回答,它包含着汪若海对我尤其是对扑克一切的揶揄和真诚。那么未尽的梦,就让一个十年,接着一个十年吧。

我的后疫情时代(二)

农历六月十二,有雨。

在这个闷热潮湿的下午,大卫打开电台急迫地发出,“洞拐洞拐洞洞拐”,那是他弹尽粮绝的信号,透着他深深的绝望。我放下耳机,抬眼望向窗外天边阵雨过境最后一抹乌云,轻叹一声,时候到了。

我拿上货戴上帽子和口罩,没错,在这个麻木不仁与刺痛难耐的乱世,口罩是最重要的东西,是保护身分的必需。我来到关押大卫的碉楼,入口处零星而随便地拉起几片栅栏以作警戒,门口空无一人,只栋着一块斑驳的告示板和一只只黑洞洞的摄像头。另一边,一辆警车停在不远处雨中泥泞的路旁,稍显凄凉,又煞是森严。

我打算直接走进去。于是我稍显笨拙地跨过隔离栅栏,这很重要,掩饰身手以迷惑躲在暗处的watcher是基本的战术素养。即便我手上提着不少东西,理论上也的确走不快。我跨过栅栏,瞥了一眼身后毫无动静的警车,加快脚步来到正门。这时候一个皮肤黝黑的尼泊尔哨兵从暗门闪出阻挡了我的去路,他完全没有给我台阶,一边向上拉扯口罩一边怒目圆睁地向我发难,“What the fuck are you doing here? Where are you going?”。

这是一位不甚友好的国际友人,于是我警惕地向上拉了一下口罩。“801, delivery, Mr. Song”,我严谨地站在一米五开外抑扬顿挫又不卑不亢地说。

听到我的回应,哨兵松开眉头露出了一个“原来如此”却又再次眉头紧锁面露狐疑的表情。显然,“Mr. Song”是我临危不乱的神来之笔,这个陌生的名字成功地扰乱了哨兵的思绪,他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气氛相当诡异,形势相当紧张。我立刻补充道,“Diu, come on don’t waste time la”,我咄咄逼人的粤式英语使他面露难色,“But…it’s still 15mins to 5pm Sir”,漂亮,他用了敬语。

我轻松而欢快地转头望向警车笑道,“What if he say yes?”。尼泊尔哨兵诚惶诚恐,连忙点头称是。旋即,我小心翼翼地走向警车,车窗摇下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年轻警官,阿Sir一边伸出小手调小电台音量一边有如耳背般大声发问,“搞乜吖?”。

“无嘢阿sir,过来探监…”,我弯下腰凑近车窗,伸手压低帽檐并指指正门继续说,“黎早左一个字,好彩条友肯比我入去者”,我又压低嗓门满脸堆笑道,“还风还雨,阿sir都几辛苦…”,接着没等我说完,一阵风突然把我的帽子吹落水塘,如注的雨水扑面而来顺着我的头发流下,令我只得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警官。一阵Beyond的歌声从电台中传来,“任雨洒我面,难分水点泪痕⋯⋯”。阿Sir显然被这样的视听效果,震惊了。

俄顷,阿Sir回过神来扭头看着大门,轻轻地说,“喔喔,去啦咁”。回到正门,尼泊尔哨兵早已手拿登记用的纸板,昂首挺胸提臀站在门口等我,面带微笑,宛若一个正在行宫等待着将军归来的副官,我喜欢这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于是我微笑点头接过纸笔,登记了房间号和姓名。在备注一栏冷静而满意地写下,“拐洞拐洞拐拐洞”。

回到家,我冲了个热水澡,打开电脑写下了这篇报告。农历六月十二,宜见贵,宜沐浴,忌作灶。大雨行时,冲马煞南。我给还在隔离的大卫成功送去了珍贵的战略物资。他们是:澳门赛马会XO酱一瓶、老干妈牛肉辣椒酱一瓶、酒鬼花生一包、五香南乳花生一包、榨菜一袋、雪菜一袋、乐事盐醋洋芋片一袋、品客经典葱味洋芋片一筒、韩国辛拉面一碗、猪骨浓汤味出前一丁一碗、若干口味日清方便面三杯、忘记牌子的味增拉面一碗,以及忘记牌子的杂味果汁一樽。

党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我的后疫情时代(一)

首先让我倍觉欣慰的是,我开始真的像一个热爱运动的青葱少年一样天天跑步了。没错,我愈发频繁的习惯于这项曾经特别讨厌且令我感到无比枯燥的运动。所幸每每跑过西湾下的转角,如果不是太晚,总能看到几缕夕阳洒向海面,零丁阳光,在伶仃洋的映衬下时时变化得格外好看,好看到我总能为此分心而不觉疲劳地跑完最后一段。谁又能说我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于是在如此良辰美景前我便瞬间释怀了,开始不那么讨厌这项运动,即使它仍令我感到无比枯燥。

大汗淋漓后,我习惯听着歌绕着圈走上大半个小时,在这条Routine里,每天我都会在西湾大桥下驻足停留一阵,我喜欢在那个转角处吹吹风、和一个在傍晚时分总会在便利店前喝酒的土生葡人打招呼(忘记名字了)、经过超市外墙故意跺脚吓走几只懒洋洋的壁虎、数一数超市门口违停了几辆车、并想象交通警假如现在突然出现能完成多少抄牌任务,以及猜测今天会不会看到餐厅后厨那只匆匆跑过街总他妈能吓我一跳的老鼠,基本上这就称得上几个固定的节目了。假如恰好放上同一款歌单,每个景点甚至能有自己专属的BGM,这多少终于让我觉得没那么枯燥。基本上在这个阶段,我沉浸在某种类似贤者时间又难以名状的放空状态,所以行为上,又可能和一只习惯把自己雄性荷尔蒙撒满整个小区的公狗差不多。

最后回到家打开花洒,任凭水汽飘打在脸上,这是运动完最惬意的时候。闭上眼這一刻,仿佛身处大川之上,霎時孔子上身,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于是我知道,一天又他妈过去了。

做胃镜

生活总会比你想象的更加残酷一些。我的胃出了毛病,很久前应该就不怎么好使了。这个打击让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窜自行车不小心坐在了自己蛋上时的绝望。是的,多么久违又持续的疼痛呀。我的牙齿都感到了间歇的颤动。生活中,每一次灾难都象是大嘴巴子一样突如其来,当我有所察觉的时候往往已然是瘫在地上满地找牙了。

毫无疑问,这次病痛给我带来的影响与打击比较严重。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却不幸胃发炎了十二指肠溃疡了。站不得,坐不得,卧不得,躺不得,摸还摸得。翻身疼,下蹲疼。打嗝疼,放屁疼。牵一发而动全身,魂系梦绕辗转反侧地疼。

连续几天来,我除了象条蛆一样半躺半卧的歪靠在床上怨天尤人破口大骂以外什么也做不了了。并且更加让我感到心烦意乱的是大夫告诉我说这样的生活至少还要再持续一两个月。当然,你也可以说,即使胃没有发炎我也依旧除了象条蛆一样半躺半卧的歪靠在床上怨天尤人破口大骂以外什么也做不了,对此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说点不搭嘎的。我承认去做胃镜之前是有那么阵子感到害怕,一想到有根管子即将在我的身体里肆意妄为,肚子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为此,我还向曾经做过胃镜的先驱们咨询。

美好的愿景是:汪若海大手一挥,言之凿凿地告诉我说绝对不难受,跟挠痒痒一样。王老五非常诚恳地告诉我要早点睡觉,补肾补脑,到时候一麻药直接睡着啥感觉也没有。末了,还跟我探讨说其实他觉得隔壁穿着开裆裤那家伙做的肠镜会比较痛苦。

而残酷的现实是:走进内镜室,三个老妇女拿着各种仪器迎风招展,口罩后上咧的嘴角难掩将对我口爆的喜悦之情。我被呵斥责令,侧躺在一个敞开着的黑色垃圾袋里,没错,躺在一个垃圾袋里。然后没有麻醉也没来个什么注意事项,直接张嘴上环插管,速度之快以至于我刚想破口大骂就已经跟一个哑巴没两样了,只见老护士麻利地拿着管子向我身体深处不断推进、抽插,旋即而来的就是一波波不停歇的干呕……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躺在你面前,被迫欣赏你的兽行。终于,咽喉一阵猛烈的抽搐和干呕(我高潮了吗?)伴随着渐渐模糊的视线而恢复了平静,事实一次次地验证了《罪与罚》说的“人这种卑鄙的东西,是什么都会习惯的”,我开始淡定了,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老护士就这么忘我地插了我十分钟以后手术终于结束了,我艰难地爬起来接过护士递来的草纸,擦擦满嘴的哈喇子出去等报告。至此,我生命中第一次胃镜告一段落。还是得谢谢老护士,毕竟这十几分钟的狂插与被狂插,我清楚,大家都很辛苦。其实人和牲畜在某些情况下确实没啥两样,人也没啥贵贱,生了病都得让人玩。

另外,值此告老还田,休养生息之际。衷心祝愿不久的将来汪若海和王老五,口水与屎尿齐飞,胃镜共肠镜一塞。也谨以此聊聊草文,时刻提醒我生活总是比我想象的更加残酷一些。不过没事儿,没完没了的幸福生活还在等着我去度过呢。